第五十二章戒不了甜
梁又橙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的。
也许是裴峙来得太不凑巧了。
也许是梁又橙那时平等地恨着妈妈之外的每一个人。
也许是她无法对梁立澄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真的做什么。
于是恨意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倾斜在对她最毫无保留的少年身上。
那个少女,在所有人非议他的身世时,勇敢站在他身边,对他说,她只相信她看见的他。
也是那个少女,此时说,只要看见他就让她恶心。
在那个冷却无雪的冬天,没人再提那个幼稚的看雪约定。
自此之后的七年,梁又橙和裴峙再没见过面。
二零二零年清明后的某一天,一条新闻刷爆了望夏当地的各大媒体。
市政局在修地铁的时候,无意在望夏远郊挖出一处古代墓葬,墓葬规模不小,疑似是历史上某个地方诸侯的大型墓葬。
馆长抱着一坛糯米,和几个专家站在稍微前面一点的位置,面面相觑。
人有了牵挂,就有了掣肘。年轻时候可以凭着一腔热血莽,现在事业大好,又有家人亲人,自然不愿意以身犯险。
梁又橙拍了拍手:“行,你先去睡,我去看看。”
省文化局对此很重视,派了几位考古专家下来,望夏博物馆也联合望夏大学考古系,临时组建了一只考古小分队,奔赴实地考察。
“我跟馆长说,现在国外一流美术馆博物馆都有自己的法务部或者法律顾问。这个考古发现,按照国外的规矩,也是要第三方鉴证的,我说我可以免费做,馆长就答应我去了。”
“嗐,别提了。”同事扶额,“入口那儿横了个开棺即死的小石桩,位置也不复杂,也没什么障碍物,技术难度更是没有,起重机都吊好了,就等按下那个红色起重按钮了,但几个专家正在那儿吵呢,谁也不愿意去按。”
疑似发现墓穴的地方,此时已经挖起四四方方的地沟。
号召了半天,队里没一个人理他。
“……盗什么墓?注意你的措辞!”梁又橙翻了个白眼,“你一个合作方画廊的法律顾问,别妨碍我们干活。”
从中央派下的专家和望夏本地考古人员,双方正在讨论制定着具体的挖掘方案。
一个专家,抬了抬自己眼镜,对着大家说道:“那个啊……我们要相信科学。咱们都是过来人,尤其是咱们考古的同学同事,年轻的时候,谁不是睡坟头过来的。这个时候,考验咱们意志的时候就到了……”
发现古墓是多少年难遇的事情,博物馆内部一下炸了锅。
后门停着辆金龙巴士,车灯发出茕茕的光,周祈铮穿一件雅痞的皮衣,就蹲在灯前面抽烟。
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周祈铮点点头:“你们考古队考虑真周到,居然还把厨房和食材都带过来了。”
馆长从各个部门里抽调了精英人手,平时各司其职的大家一下子被纠集到一个大队里,匆匆收拾了行囊整装出发。
梁又橙也是被抽调的一个,她在家里收拾了半天行李,当天傍晚就去了博物馆后门集合。
一手唯物一手唯心。
周祈铮觉得考古好玩,只有梁又橙知道,去发掘现场有多苦。
梁又橙揉了揉眼睛:“你怎么在这儿?”
数盏强力白炽灯一同照下来,整个挖掘现场宛如白昼。
其实也不难理解,馆里这次对这次发掘很重视,派出来的大多是馆里的精英骨干,他们年纪较大,也大多都已经成家立业。
农民们扛着撬,也没一个人出来应声。
梁又橙用气音笑了笑:“鸡是要杀了用来放血的。我猜馆长和专家们应该也是在那儿商量,贡品要摆哪个方位。”
发掘现场正中心,拿着铁锹的农民也不愿意再靠近入口一步。
每当有考古发现,他们考古队都会在发掘之前弄个祭拜仪式,祈求挖掘顺利,这叫挖了人家的坟还要叫人家保佑。
估计挖到下面还有好一会儿,她就坐在小凳子上,和周祈铮争等下要吃铁血大公鸡的鸡腿还是鸡翅。
现场被里三层外三层的铁板和活动板房包围,考古队聘请的农民已经拿着铁锹在外面等,挖掘机也开进来了三台。
“……”
挖掘机发出阵阵轰鸣,这场考古挖掘正式开始。
博物馆带来的公鸡发出呜咽两声鸡叫,馆长抱着铁血大公鸡,在现场走了两圈。
梁又橙坐在塑料小板凳上静静睡觉,听周祈铮在旁边叽叽喳喳在哪儿猜他们应该在商量从哪儿挖。
周祈铮挤眉弄眼:“跟你们一起去盗墓啊!”
凌晨六点,她被从挖掘中心那过来换岗的同事叫醒,准备去活动板房补个觉。
“都不是。”梁又橙打了个哈欠,指了指不远处空地的活鸡和猪头,“看见那些东西了吗?”
梁又橙在博物馆是文保岗,主要负责文物出土后第一时间的鉴定和保护,不是下墓勘探的主力军。
现在剧组拍电视剧之前都流行搞个开机仪式,开机仪式上主演都流行上香,梁又橙一度觉得,这个习俗是从他们考古的这儿习得的。
周祈铮啧了一声:“你看看你,我去是经过馆长同意的。”
看见梁又橙,他屁颠屁颠地过来帮她拎行李。
梁又橙看了眼白炽灯打得最亮的正中央,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问道:“那儿怎么那么吵?”
馆长于是咳了咳,对着拿着铁锹的农民道:“这个父老乡亲啊,这次省里给我们批下来的发掘费用是很可观的,我相信大家到这里来都是想挣一份钱的,这样,勇于充当排头兵的乡亲,我们额外给予大额的补贴红包。”
人死了,再多的钱也没命花啊。
正当大家犯愁的时候,队伍最尾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
——“我来。”
大家纷纷向声源望去。
只见梁又橙从队尾缓缓走来。她的模样轻松,甚至嘴里还叼着半块没吃完的苏打饼干:“是不是就按一下就行了?”
馆长还没反应过来,梁又橙已经爬到起重机里去了。
单身又爱钱,牵挂最少,钱财也最少,能胜任这件事的好像也只有她了。
自从大学毕业之后,她已经很多年没再干撅死人棺材这种损阴德的事。
但也不是没干过,多一件少一件好像也没太大的差别。
只一个瞬间的事情,起重机缓缓启动,有了别人率先按下这个按钮,旁边的师傅好像也不再顾虑起来,开始操作起来。
一切又回到正轨,仿佛只是一个瞬间,整个挖掘现场就又回到原来那种忙碌嘈杂的氛围中。
梁又橙回到地面,朝馆长走过去。
“ok了吗?”女人拍了拍工装上的土,“ok我去睡了,对了馆长,你说那个额外红包,有多少?”
馆长:?
众人:“……”
梁又橙回去补眠的时候,于美霞刚好醒来开店。
早间新闻的声音从小卖铺左上角那台顶挂的电视机传来。
听到天气预报主持人说着今日有雨时,于美霞放下了手上的稀饭。
她最近晒了一些萝卜干咸菜,早上店里客人不多,她也差不多每天这个时候都会上去给萝卜干翻个面。
女人放下汤碗,乘上了去往顶楼的电梯。
顶楼之上的天台,还有一个突出的小房子,是电梯的操作间。
操作间里,冯立和红毛正躲在背面观察着不远处翻晒萝卜干的于美霞的一举一动。
冯立阴骘的声音传来:“我警告你们,这次你们要是还敢不注意让阿姨受伤,阿姨伤胳膊我砍你们胳膊,阿姨伤脚我剁了你们的脚。”
红毛陪着笑:“立哥,上次真是对不住,是我没估计好时间,花盆丢下去早了点。”
于美霞上次伤到脚是个意外。
但花盆丢下去的事情,却并不是意外。
是冯立让红毛提前计算好,在于美霞经过的时候故意丢了个花盆下去。
然后的本意是想冯立完美推开于美霞的,但两人时间没卡好,红毛丢下花盆的时间早了点,导致花盆剐蹭到了于美霞,砸伤了她的脚。
冯立冷淡地撇了眼红毛,看着于美霞抱着萝卜干下去等电梯,手放在了电梯的总阀那儿。
他们这次的计划是,等于美霞进了电梯之后,切断电梯的电源总阀,然后再由冯立下去,救出困在电梯里的于美霞。
姐姐最喜欢妈妈,如果救了姐姐的妈妈。
那么,姐姐是不是也会喜欢我一点。
冯立是这么想的。
红毛透过操作间的百叶窗,能看见顶层的于美霞正在等电梯。
只不过等到电梯门打开,旁边楼梯间却突然窜来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和于美霞耳语了几句,顺便还朝他们的操作间指了指。
于美霞从旁边的楼梯走下去了。
红毛操了一声:“他妈的这男的是谁啊?”
冯立整张脸都呈现出一种不再遮掩的狠意。
裴峙从顶楼走上天台,又走到操作间。
男人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从西装内袋掏出一盒香烟,问着冯立:“冯立,哥哥烟瘾犯了,借个火?”
冯立嘴角撇了撇,轻哼着冷笑了一声,从裤兜掏出打火机。
看着是想帮他点烟,却又在点燃火苗的那一刻,将打火机从天台抛出去。
“高空抛物可不好啊。”裴峙揶揄的口气,“这是第二次了吧,冯立?”
“……”
“或者说,”裴峙从自己兜里拿出打火机将烟点上,长长吸上一口,“我该叫你——”
“梁立澄?”
冯立:“……”
看着冯立的脸色,裴峙饶有趣味地笑了:“要是让梁又橙知道上次花盆是你扔的,这次也是你主动将她妈妈困进电梯的,你猜,她会怎么对你?”
冯立还没说话,一旁的红毛就上去指着裴峙撒威道:“你他妈谁啊?不想死就给老子爬远点!”
冯立的表情阴骘得可怕,横眼看着裴峙:“你想怎么样?”
“首先回答第一个问题。”裴峙吞云吐雾着,掸了掸手上的烟灰,“我是谁?”
“梁立澄,挺巧的,我和你一样,都是见不得光的人。”
“至于第二个问题,我想怎么样?”裴峙一口烟吐到冯立脸上,避开他那些不着四六的兄弟,轻轻在男生耳边说,“我来,是想给你一个复仇的机会。”
话毕,男人直起身,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冯立会意,让红毛他们先下了楼。
“那天于阿姨去复查脚踝,我正好也去了医院,正巧看见一个男人对梁又橙动手动脚的。”裴峙娓娓道来,“我让人查了查,发现那男人好像是你舅舅。”
“我还查了查,你舅舅有不少案底,其中有一起,是家暴记录,受害者是你。”
隐藏最深的伤痕就这样被外人毫不留情地揭露出来,冯立整个人都躁郁起来:“裴峙,你究竟想干嘛?”
裴峙先没有回答,只是又点燃一支烟,塞到冯立手里。
这回男人再没有为难辞色,平和地说:“想抽的话可以抽,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点的话。”
“……”
冯立看了裴峙一眼,接过那支烟,猛吸了一口,终于恢复些平静。
受过家暴长大的孩子,长大以后往往会呈现双面性格,一方面因为遭受过毒打会伪装温顺乖巧换取好感,另一方面随着年纪渐长,性格中往往又会呈现暴戾的一面。
裴峙大学时就做过不少这种家暴的案子。
见冯立理智了点,裴峙才静静问:“能告诉我你和梁又橙发生过什么吗?”
冯立抽烟的手顿了顿,没说话。
“放心,我对他人的人生底色不感兴趣。”裴峙没强求,“我只问你一句,阿立,我能相信你吗?”
冯立这回熟练地自己从裴峙口袋又拿出根烟给自己点上:“如果是为了姐姐,可以。”
裴峙于是说:“那天于阿姨去医院复查脚伤,我正好也在,碰见你舅舅在骚扰梁又橙。”
冯立整个身子在颤唞。
“后来,你舅舅又跟踪你到过梁又橙家附近,他后来应该没少跟梁又橙要过钱。”裴峙一个轻跃,随后翻到了天台外面。
男人看着天空:“我想跟你一起解决掉他。”
“……”
冯立将未抽完的烟头按在墙上,也跳了过来。
两个男人就这样坐在天台外侧的矮墙上。
“解决是什么意思?”
“就用最原始的方法解决。”裴峙失笑,“我说了,你舅舅案底多,我又是律师,我当然有很多种让他不得安生的法子。”
男人顿了顿,用气音道:“但那些法子都太文明了,我不想现在用。”
“……”冯立扫了他一眼。
裴峙笑笑:“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想叫你把你舅舅打一顿,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胆子。”
即使冯立现在已经成长为富有力量的男高中生,但或许是童年阴影太过深刻,他从来没有对冯大伟动过手。
于是冯立问:“为什么是我?”
“我想,你应该也想有个机会把他这些年加诸在你身上的伤痕全部奉还给他吧。”裴峙说,“不过我没有这么高尚,除开你那个丧失意识的妈妈,你是冯大伟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曾经用力量支配你,如果现在你同样方式支配他,用最原始也最残忍的方法,他才会觉得痛,才会觉得怕,才会觉得恐惧和失控。”
冯立颤唞着点了个头。
“当然了还有一点,你是未成年。”裴峙半开着玩笑,语气里却也藏着狠厉,“虽然理智告诉我应该跟你说,别弄出人命。”
“但我真正想说的是,就算你把人打死了,按照冯大伟的案史,我也有能耐帮你摆平,懂吗?”
冯立不可置信地看了裴峙一眼。
男人轻笑了下:“怎么?还是不敢啊?”
男生有些懵懂,迷茫地问着:“我舅舅以后都不会再骚扰我姐姐了对吧。你会帮她解决的对吗?”
裴峙点了个头,淡淡道:“也包括你。”
“……”
以为是冯立没明白,男人又说了一遍:“以后冯大伟也不会再折磨你了。”
冯立看着裴峙,恍惚间,又变成那个温顺的孩子。
只不过这回,不是假装的了。
裴峙交代好了,看了看表就准备往回走,回去时还不忘交代冯立:
“等你准备好了,就告诉我,我也想去。”
冯立:“你也要跟我一起吗?”
裴峙嗯了声:“法是法,情是情,好多年不打人了,我也想撒撒气。”
“就是记得拦着我点,我可不像你是未成年,我这叫知法犯法,要重判的。”
冯立:“……”
男人站在顶楼等电梯,冯立追了出去。
“你最开始说,你和我一样都是见不得光的人,是什么意思?”
裴峙脸上没什么表情:“你知道望夏徐家吗?”
冯立点了点头。
男人说得轻巧:“徐恒是我亲生父亲,我是我妈妈和他偷情生下的。”
“……”
电梯门开,冯立也跟着裴峙走了进去。
“没知道我身世以前,姐姐一直对我很好。”冯立终于打开心扉说起以前,“我那时候还太小,是后来才知道我妈妈是故意让我跟姐姐在一起玩的,她带我去姐姐的生日会也是为了示威。我其实没有自闭症,也是我妈妈让我装病,好让爸爸多分心在我身上。”
裴峙点了点头,回想起什么,于是问:“所以你姐姐是什么时候发现你身世的?”
冯立:“我上小学的时候,大概八九岁。”
那也正好是……七年前,裴峙暗忖。
“那天……”冯立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坦诚道,“我和姐姐玩捉迷藏的游戏,爸爸妈妈正好回来了。”
“姐姐那时应该就开始恨我了,可还是捂住了我的眼睛和耳朵。”
“姐姐是很好很好的。”
“我是长大了才渐渐明白,我爸妈……”他顿了顿,苦笑道,“他们那时应该是在做.爱吧。”
裴峙整个人怔住。
电梯门此时打开,两人出了楼栋。
走到路边,裴峙才发现他的车子四个轮胎都被人放了气。
应该是红毛他们干的。
冯立有些窘迫,好在裴峙并不在意。
“我姐姐……她知道你的身世吗?”冯立问。
裴峙嗯了一声:“所以我们没有在一起。”
无论是那时。
还是现在。
裴峙和冯立道别,自己叫了网约车
其实是在调查冯立资料的时候,裴峙就隐隐约约有预感了。
为什么梁又橙那时会一下变得那么反常,为什么她那时看着他的目光有敌意,
为什么她不要他,一次又一次。
而他也终于和七年前那个放不下的少年和解告别。
他放下了。
和他在一起,她总会介意的吧。这种介意即使是来自血缘和身世,他也不是完全无辜。
他的出生就注定了他有罪,尤其是,对她那样的孩子来说。
网约车停在约定地点,裴峙上了车,打算回律所。
周祈铮这时打来电话:“哥们,在哪儿?”
裴峙懒得跟他说话:“有屁放屁,没屁挂了。”
周祈铮还真挂了。
“……”
只不过他随即就又打过来一个视频电话。
只见周祈铮身后的背景是一片也不知道土地还是工地的场所。
周祈铮:“哥们,我跟你说,我在这儿看人挖坟呢,别提多爽了。”
“……”
周祈铮兴致勃勃地继续道:“哎哎哎,我跟你说,博物馆这儿有个妹子可牛逼了。你是不知道,那地宫门口挡了根开棺即死的石桩,谁都不敢上去,这妹子蹭地一声就上起重机里去了,弄完了还叫他们馆长别忘了给她发红包,草,可别太牛了。”
不知为何,裴峙左眼皮跳了跳。
“她叫什么?”
周祈铮:“嗐,就说个乐子,再说了,那姑娘叫什么关你——”
“——我问你叫什么!!!”
周祈铮被裴峙的严肃吓到:“就,就一个叫梁又橙的,我们都叫她又又。”
“……”
看见视频电话里裴峙呆滞的模样,周祈铮安慰道:“我草不是吧,你怕鬼啊?我就是当个趣事讲,人家姑娘都没当真,这玩意儿你信则有不信则——”
裴峙挂了电话。
车子还有一个拐弯就开到律所门口,前面的司机正哼着歌等着红灯。
放下了。
他放下了。
事情已经发生,好像,也没什么能再为她做的了。
可那个诅咒却还是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绿灯在这时亮起,司机正要发动车子。
——“师傅,麻烦转弯去寒声寺。”男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