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了你

第五十一章戒不了你

二零二零年的清明节是个周六。

于美霞的腿好了大半,已经不用再坐轮椅。这天早上,母女俩带上准备好的花束和贡品,出发去望夏公墓看梁匡。

望夏公墓在望夏市远郊,她们坐了一个小时的车,终于到了门口。

清明是踏青大祭的日子,公墓门口,来祭祀的人很多,在入口那儿排起长龙。

梁匡的墓很好找,就在第二排左手的第一个位置,坐南朝阳,是于美霞特地为他选的,说梁匡生前最怕冷了,让他多晒晒太阳,免得骨质疏松。

梁匡是跳楼死的,骨头都摔得四分五裂,还怕疏松?梁又橙当时在心里想。

但她当然不可能把这么阴暗恶毒的想法告诉妈妈。

因为直到梁匡死,于美霞都不知道他出轨的事情。

此刻于美霞坐在梁匡墓碑旁,还是像以前那样和他唠家常。

多年夫妻,说的最多的还是关于孩子的话题。于美霞念叨着:“老梁啊,你要是在天有灵,就保佑咱们女儿今年找个男朋友回来……”

梁又橙看见裴峙在吸烟处那儿抽烟。

男人说完就起了身离开。

梁又橙看着墓碑右下角的生卒年月。

裴峙一个人,他今天穿了一件风衣,右手指的烟一直燃着,很久才抽上一口。

梁又橙离开后。

她呼吸了一会儿,半晌只说出节哀两个字。

而一月,美国大学也不放假。

看见梁又橙之后,冯立立刻停止了说话,一溜烟儿地跑了。

冯立没有预约。

裴峙回望夏,没有去过淮青巷一次,甚至连外公都从不主动提起过。

公墓依山,洗手间修在山顶处,旁边是一块空旷的抽烟处,从那儿可以俯瞰整个山下。

他想来看梁匡,但是他不想登记,也不想透露自己的名字。

梁又橙最烦催婚,也见不得母亲这样,借口去上了洗手间。

冯立拿着花再次出现在了墓园门口。

而且就连工作人员拿着逝者人员录问他来看谁的时候,他也不肯说。

应该就是刚才裴峙抽的那根。

早就能猜出来,但听到他亲口说,还是有些说不上来的难过。

梁又橙捏着自己的手。

好在于美霞并没看见冯立,直到上了回家的公交车,仍在苦口婆心叨叨梁又橙的终身大事。

自从被舅舅撞见和梁又橙还有于美霞在一起之后,冯立就变得很小心。

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字眼,裴峙嘴角咧了咧:“出国是我自己的选择,跟你没关系。”

这个场合,似乎也只能说这些。

这回是梁又橙先开的口:“来看……妈妈吗?”

这边于美霞也跟梁匡说完话,梁又橙扶着妈妈出墓园的时候,才看见管理处那儿,冯立正拿着花束和管理人员交涉。

他的话明明冷酷,梁又橙却偏偏幻听出一种安慰的错觉。

所以他特意选在姐姐和她妈妈之后才来墓园,只不过却被墓园管理处的人员拦住了。

裴峙自然也捕捉到梁又橙的视线,简短开口:“那一年过年前突然走的,燕平天气冷,心血管疾病。”

裴峙看着墓碑,淡淡对着墓碑介绍着说:“外公,这梁又橙,你见过的。”

因为往年清明来的人太多,望夏公墓今年新出台了一项规定,那就是来探望的人必须提供和逝者的关系,也要提前预约,好让管理处能提前控制好人流量。

红双喜开了封,里面少了一根烟。

裴峙外公的墓掩映在一处松柏之下,供台上除了常见的瓜果团子,还有一包红双喜。

直到烟柄燃尽,他转身丢烟头,才发现梁又橙的身影。

梁又橙开口:“能带我去看看吗?”

四月气候适宜,正是万物复苏的春天好风景。

所以,裴峙应该是没见到他外公最后一面的。

“……”

“……”听到这句,梁又橙其实并不惊讶。

仔细算算,裴峙外公应该是他刚去美国读大学那几年过世的。

还是那句话,他不想给姐姐添麻烦。

裴峙点点头:“还有外公。”

他不想给姐姐添麻烦。

冯立抱着几束海芋花,又跟工作人员争取了一下,还是不行。

他离开,正打算找个地方翻墙进去,就听见有个男人说:“栅栏上有电,公墓是国有财产,被抓到小心进少管所。”

“……”冯立转身。

裴峙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我知道你不怕进少管所,更重要的是,万一弄坏你精心买的花,不就不好了?”

少年于是跳下来。

这个经常出现在姐姐身边的男人,从见到他的那一刻开始,冯立就觉得危险。

他不知道该以什么姿态面对裴峙,是该继续伪装温顺听话,还是该露出他隐藏好的獠牙。

但男人像是没有任何情绪,指着那几束开得圣洁的海芋花:“我登记了,要我帮你带进去吗?”

冯立选择露出獠牙。

“滚,你又不知道我要给谁。”

男人丝毫没有被激怒,反而还笑了,淡淡地问:

“第二排左边第一个位置,那个叫梁匡的,我猜的对吗?”

“……”

鹏程佳苑。

清明的日子,晚饭时,梁又橙按照妈妈的指示,将梁匡的遗像挂了出来。

母女俩在一张小桌子上吃饭,桌面却有三碗饭。

晚上梁又橙一个人看店,收拾梁匡遗像的时候,她看了一会儿,又迅速移开目光。

梁匡死于二零一三年的一月底。

一月底往往是望夏一年之中最冷的日子。

二零一三年,望夏的气温跌倒了有气象预告一来的最低值。

但是却没有下雪。

他们都说,瑞雪兆丰年。所以那年的天气预报都在说,二零一三年会是一个灾年。

从去年十一月开始,梁又橙已经有整整两个月没有理过裴峙。

她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

梁又橙的外婆在那一年确诊上了癌症,老人家喜欢旅游,于是于美霞就带着梁又橙的外公外婆去环游了世界。

出发那一天,梁又橙帮妈妈打包着行李,梁匡进来,抱着于美霞,说舍不得老婆离开那么久。

梁又橙想吐。

于美霞一走就是好久,梁又橙已经记不清,她后来又发现过多少次爸爸和冯倩幽会。

原来,秘书梁刚只是幌子,在外面,梁匡给冯倩找了个傀儡老公,在内,他们就在那栋公寓幽会。

所以,梁立澄才会说,他有两个爸爸。

不是没有想过打电话告诉妈妈,可隔着时差和距离,妈妈每次打电话过来,甚至会给她哭诉外婆的病情又加重了。

梁又橙只能安慰。

藏在心里的说不出口,闭上眼睛,那些亲眼见过的画面又在一直折磨她。

梁又橙找不到出口,所以,就发泄在裴峙身上。

家里的财政状况也是在这时候变得不好的。

具体的情况梁又橙是不清楚的,只是在有一天,她放学回家的时候,看见了自家大门上欠债还钱的红油漆。

梁又橙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梁匡忽然生出来的白发,烟灰缸一夜之间溢满的烟头,都让梁又橙没法再忽视。

但梁匡还是执意瞒着所有人,瞒着还在南极洲看企鹅的于美霞,以及看似什么都不知道的单纯女儿。

“你放心,家里再怎么遇到麻烦也是暂时的,爸爸都一定送我们又又出去,我的女儿一定要实现梦想。”梁匡这样对梁又橙说。

“……”

感受到出轨父亲对自己的爱,彻底让梁又橙崩溃。

梁匡十恶不赦,对妻子不忠,弄出私生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烂人。

可是,他也爱自己的女儿。

梁又橙不知道那些天自己是怎么过的。

跨年那天,本来应该是个有点特殊但过了就过了的日子。

她和曹培峰和田书宜去了一家西餐厅吃饭。

五成熟的牛排端上来,梁又橙还没吃几口,伯父梁国打来电话。

或许是情况紧急,伯伯的口气没有半点缓冲,几个字就这样刺穿梁又橙的耳膜。

——“你爸爸跳楼了。”

你爸爸,跳楼,了。

后来梁又橙才知道,梁匡和冯倩提早购买了大额保险,也是相约一起去外省跳的楼,为的,就是给子女留一些赔偿金。

两个被逼到绝境的,不懂法的法盲。

只不过梁匡跳了,冯倩本来没打算没跳。

她是被梁匡拽下去的。

两个人都没死透,在当地医院抢救了一段时间后又转回望夏医院。

梁又橙就这样又见到梁立澄。

冯大伟带着他,带着保险公司的人过来,一旁还有公安局的警察。一听这种情况是一分钱都不能赔的,冯大伟一下着急了,拿着保单照着保险经理就是一拳。

场面乱成一锅粥,里面是抢救室,外面是角斗场,没人管梁立澄,男孩就这样来到梁又橙面前。

男孩身上的羽绒服已经很脏,但也没人帮他清洗,和先前那个粉团子截然不同。

医院长廊的椅子上,梁又橙漠眼看着不远处的闹剧,眼神里全是空洞。

梁立澄走到她面前,讨好似的摇摇她的手:“姐姐,我爸爸他……”

“谁是你爸?”梁又橙火了,狠狠晃着男孩肩膀,“那是我的爸爸,我一个人的爸爸!!!”

男孩哭起来,越哭就越惹得梁又橙心烦。

少女扬起手,本意只是想吓吓他,叫他别哭了。谁知赶来的梁国一把就把梁又橙扯下来,接着把梁立澄护在怀里,指责道:“又又,这么小的孩子你也打。他是你弟弟啊,他还那么小,什么也不知道,你也太叫人寒心了。”

梁又橙愣了半晌,然后终于反应过来。

她大伯的这个状态,恐怕是早就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了。

所有人都骗她和她妈妈,所有人都因为她是个女孩子,所以,

怠慢她的妈妈。

梁又橙开始讨厌自己。

后来,信托公司开始给梁匡名下的剩下财产做清算。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梁又橙对大伯说,“我只有一个要求,梁匡有情人和私生子的事情,别告诉我妈妈。”

于美霞那时还在南极洲,知道了消息正往回赶。

梁国噎了噎。

知道梁家那些亲戚都是吸血的臭虫,梁又橙无所谓地吹吹手:“不然钱给你也行?”

啪地一下,梁国拍了一下桌子,骂梁又橙没礼貌。

梁又橙根本毫不在乎:“还有,我爸葬礼的时候,我不希望梁立澄出现。你们敢让他那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抱他的骨灰坛子给他招魂送终,我就敢把他坛子砸了,我不抱谁都别想抱。”

梁国直接给了梁又橙一耳光:“狠毒的东西,你爸爸还在抢救呢,就咒你爸死!!!”

这一巴掌打得太厉害,梁又橙直接从椅子上翻了下去。

脑子里嗡地一声,耳朵里像是有无数只苍蝇在叫。

少女机械地从地上爬起来,嘴角渗出点血,她舔了舔。

铁锈的味道。

梁匡已经抢救了快一个月,指标一天比一天低。

是于美霞执意要见最后一面,才一直这么靠仪器在吊。

死亡是或早或晚的事情,梁国明明连寿衣都买好了,怎么,从梁又橙嘴里说出来就是大逆不道了吗?

梁国的女儿,梁又橙的堂姐梁一橙好心给梁又橙擦嘴巴。

梁又橙却叫人家去查查看是不是也一样,其实有个弟弟。

堂姐气得大骂梁又橙神经病。

从病房里出来,梁又橙才看见手机有好几个座机电话。

没过一会儿,那个号码又打过来了。

梁又橙按了接通。

少年有些委屈的声音传来:“你终于肯接我电话了啊。”

梁又橙没说话。

“我回望夏了。”裴峙小心翼翼地,“我们能见一面吗?”

梁又橙口气无比的冷淡:“我在望夏医院,很忙,你半小时没来就别见了。”

二十分钟后,少年给她打电话,说他现在在医院对面的小花园那儿。

于此同时,抢救室里的护士出来道:“谁是梁匡家属?进去见病人最后一面了。”

梁家的亲戚们爆发出阵阵哀嚎,一句两句都是说梁匡命苦。

也不知道是演给谁看。

梁又橙起身,正准备进去,护士又道:“梁立澄是谁?赶紧的,病人一直在喊这个名字呢!”

少女的脚步声立刻停住。

偏梁立澄还在紧紧攥着她的外套下摆。

于是梁又橙捣捣一直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的梁立澄,催促道:“进去吧。”

梁立澄有些胆怯,生怕她离开,死死抓着她不松手:“那姐姐呢?”

“我吗?”梁又橙苦笑了声,也不知道是在惩罚自己还是惩罚梁匡,“我不去。”

小花园里。

少年站在一杆路灯下,明显是刚刚赶过来的。他穿得很单薄,整个人都因为奔跑了太久而喘着粗气,脸上被冻得一片通红。

梁又橙走过去。

双方沉默着,裴峙很勉强地笑了笑,想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伸手就要摸摸她的头。

却被梁又橙很嫌弃地躲过去。

“我不去波士顿了。”

“……”裴峙的笑容僵在脸上,但还是很快就说,“没关系,波士顿你不喜欢的话,就再选别的城市。”

梁又橙:“什么城市都不喜欢。”

这回裴峙终于没法再强装冷静,他深呼吸了几下,终于问出口:“什么意思?”

“你还没明白吗?”梁又橙眼里透着不耐,“意思就是,腻了。”

少年的睫毛很长很浓,有些重所以并不翘,长睫遮盖住眼颊,头顶的路灯照下来,暖黄灯光衬得他更加落寞。

“懂了,所以我是你梁大小姐的玩具。”裴峙说,“你玩腻了,不想要了,所以丢了,对吗?”

梁又橙吹了吹手指:“随你怎么理解,不重要。”

那个冷却无雪的冬天,只有风刮过路边栅栏上的旗子,哗啦哗啦地响。一切都是死的,小花园里仿佛没有活物,灌木丛上结着冬霜,万物静谧而凋败。

她听见他颤唞着问:

“有过一点点的真心吗?”

“……”梁又橙无法控制自己,扭过头去,不看他。

电话又在这刻响起来,是护士:

“病人大女儿吗?病人刚刚过世了,你大伯喊你过来给病人穿衣服,还说你不来就你弟弟来,后面还有好多事情,你别耽误了。”

“好,就来。”梁又橙挂了电话。

梁又橙扭头看裴峙,冷淡地抹了抹自己脸上的眼泪:“裴峙,讲真心,你配吗?”

少年不敢置信,愣愣地盯着她,喃喃道:“再再——”

“你别叫我!”

她扭了头,终于,恨恨地说——

“看见你们这样的人,我真的觉得很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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