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戒不了甜
“……”
没等梁又橙反应过来,裴峙就迅速起身,走进办公室了。
办公室的门被少年带上,里面的对话朦朦胧胧地落在梁又橙耳朵里。
有些字句她捕捉不到,只能听到胖头在里面不停地重复:裴同学,希望你再认真考虑一下。
至于裴峙说了什么,梁又橙实在听不清楚。
后来砰地一下。
里面传来拍桌子的声音。
应该是胖头发了火。
声音太大,梁又橙吓得抖了一下。
又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
裴峙不怎么吃甜食,梅花糕烫得很,此刻专注地在撕外面的纸包装。
所以价格从最便宜的豆沙馅六块钱到全家福的二十元不定。
“你吃什么口味的?”梁又橙问裴峙,又对老板娘说,“他请我吃,老板娘你管他要钱。”
老板娘心思细,看了裴峙一眼,又看看梁又橙拘谨的样子,意味深长地笑了下。
然后拊掌小声对梁又橙小声说了句:“很帅哦。”
裴峙像是也才发现,浑不在意:“哦,我点的是全家福,错了就将就着吃吧。”
玉簪街藏在离学校几条街的小巷子里,里面商贩小摊林立,是外国语学生常来光顾的美食街。
那语气,带着点炫耀,又饱含雀跃,每个字都是藏不住的欢欣与幸福。
正在翻锅的老板娘一看见梁又橙,立刻笑了:“哟,囡囡又来吃梅花糕了。”
梁又橙挠挠头,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我……呃……最近减肥。”
没过一会儿少年捧了两个梅花糕过来,递一个给她。
这家梅花糕种类繁多,各种馅料的都有,还能自己加盖在上面的辅料,比如小元宵、糖桂花什么的。
看见梁又橙在门口等自己,少年脸上居然还有心情绽了一个笑,晃了晃手上的明黄色信封:
梁又橙一口咬下去,才发现是全家福的。
老板娘已经在调料,熟练地问:“囡囡啊,还是一个全家福不要青红丝对伐!”
梁又橙点点头,又扯扯裴峙的冲锋衣袖子:“想吃这个。”
没成想梁又橙突然拍了下桌。
梁又橙差点被水呛死。
竹质的黄木桌面上,筷篓里的筷子摇晃着哗啦一响。
梁又橙捏着茶杯,本来脱口而出说那可以请人照顾啊。
“也不是不行啊!”梁又橙很认真,“又不是打不过,我学过跆……”
“还真敢想!年纪轻轻的,这么社会?”
和胖头的暴怒形成鲜明对比,裴峙脸上并没有什么情绪,平静到甚至连表情都没什么起伏。
但她很快意识到,裴峙和她,过的从来就不是一种生活。
裴峙知道她是说竞赛那件事,于是逗她:“怎么,要帮我打人啊?”
声音未落就被裴峙截断——
“……”梁又橙看着价目表,强装镇定。
“不公平!胖头凭什么?!!”
只是一个六块钱的梅花糕呀。
“不不不。”梁又橙不知道想到什么,连忙摇头如拨浪鼓,“就六元的豆沙馅儿那个就行。”
“我外公前段时间生了病,要做手术,身边离不开人。集训还有保送生考试都在外省,我走不开。不在他身边,我也不安心。”
少年给她倒了杯水,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是我自己退队的。胖头找我,也是逼我继续比赛。”
明明,
“发了奖金,请你吃饭?”
老板娘手一下停顿:“不是最讨厌豆沙馅了吗?”
小姑娘手上的梅花糕早就吃完,两腮鼓鼓地,像是被这三个字噎着一样,凶巴巴皱着眉,还挽起了袖子。
梁又橙:“……”
“我只有外公,所以这段期间,我不能离开他。”裴峙平静说。
说罢就吃起自己手上的豆沙梅花糕来。
九竹春面馆后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家专做梅花糕的铺位,没有招牌,香味却直飘到巷口去。
裴峙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他的五官生得明朗阔气,眼睛微微眯起,带着点狡黠,看着价目表,叫梁又橙先进去等。
梁又橙点点头:“那你就准备高考了吗?”
“嗯。”
“那到时候我会给你加油的。”
裴峙唇角勾起:“好。”
“你的事情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梁又橙又保证。
裴峙像是终于厌倦了这种说话方式,直接道:“我不在乎别人。”
“……”
“梁再再,我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没有人能让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能懂吗?”
梁又橙像是被点了穴似的,良久,才哦了一声。
裴峙:“所以还心疼吗?”
梁又橙一时没反应过来。
少年靠在椅子上,长腿交叠着。
他声线慵慵懒懒地,一字一句,像是在揭她的短,调笑着说:“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你心疼我呢。”
“……”
两人无言坐了会儿。
梁又橙突然问他,他想上哪个学校?
“燕大。”
梁又橙一早就确定要出国读大学,对于他们这种家境不错的小孩来说,高考并不是他们必须要经历的独木桥。
可她知道高考对裴峙有多重要。
她欲言又止:“那要是考……”
“要是考不上。”裴峙非常自然接过来,“上望夏大学也没什么不好的。”
“当然不好了!”梁又橙一下就激动起来,“虽然望大也不错,可怎么能跟燕大比呢。”
“因为这里有我舍不得的人啊。”裴峙说得云淡风轻。
梁又橙顿住,哦了一声:“你外公。”
裴峙点头又摇头:“不止。”
气氛就在这不止两个字微妙起来。
少年叹了口气,从筷篓里抽出一根筷子,轻轻点了点梁又橙的眉心。
他的样子有点无奈,又有点狡黠,故意藏拙般逗她——
“梁再再,你猜还有谁?”
从燕平回来后,梁又橙又开始在典当行忙碌起来。
这趟去燕平,她参考了别的中古店最近的装潢摆设,打算把箱包和表换在更显眼的地方。
正忙活着,郭俊杰挑了帘子进来。
望夏依江,冬季不像燕平冬季那样干燥直白的冷,而是带着湿,风像无骨刀绵密又阴柔地钻进五脏六腑,让人浑身上下都潮得慌。
男人淋了雨,哆哆嗦嗦地走进来,手上还拎着个纸袋。
“我从朱老那儿送资料回来,小朱霁说她有些不用的卡包手包什么的,送你卖。”
梁又橙拿着纸袋看了看。
嗬,贵是真贵,但大部分是miumiu这种少女线的奢牌,不太保值。
小姑娘是真能花钱。
“行。下次我再去他家修花瓶的时候亲自谢谢她。”梁又橙把纸袋收起来。
郭俊杰一脸八卦的表情凑过来:“朱老寿宴上,那小姑娘给你那么大脸子,现在居然是你迷妹了?”
梁又橙昂了一声。
“那又又,”郭俊杰一把拽住梁又橙,“我问你个事儿。”
“你觉得……我和裴峙比怎么样?”
梁又橙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你觉得呢?”
郭俊杰脸色一暗,又问:“那你觉得,小朱霁她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
梁又橙警醒道:“打什么哑谜呢?你到底想干嘛?”
郭俊杰啧了一声,招呼梁又橙到跟前,小声说:“我以前跟你说过的,朱老看重头儿,让头儿管着他那个小孙女。我有那个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哪儿哪儿都比不过头儿,也不往跟前凑。”
“但现在不一样了。”
梁又橙:“哪儿不一样了。”
郭俊杰神秘兮兮地:“告诉你个秘密,裴峙啊,结婚了。”
“……”
???
梁又橙有如雷击:“哈?结……结婚了?”
郭俊杰拍胸脯保证:“没结婚也有女朋友了,我亲耳听到的,律所燕平分部的人都在场。开会的时候,有个女的打电话过来,喊裴峙老公。啧,那声音别提多嗲了,酥得人骨头没了,原来头儿喜欢这款的。”
“……哦。”
梁又橙突然想到,在燕平陶艺馆时她给裴峙打的那个电话。
原来那个时候他在开会。
梁又橙有些不自在:“应该不嗲吧,也就正常喊啊。”
“那你是没听到。”郭俊杰义正言辞,“当时丽萨就在头儿旁边,说还看到了头儿给他老婆的备注——”
“——lzz”
梁又橙:“……”
郭俊杰:“哎又又,你跟头儿是高中同学,你认识名字是这缩写的人吗?”
“我想想啊。”梁又橙抿抿唇,故作镇静,“好像没有。”
“对吧,我们都说是那种……你懂的……”郭俊杰兴奋地轻拍栅栏,挤眉弄眼,“情趣昵称。”
“lzz,老祖宗的意思吧,你别看头儿平时一副不漏喜怒辣手无情的样子,和他老婆一起还玩挺花的,像个小奶狗,搞半天是老婆奴。”
老祖宗梁又橙:“……”
又跟梁又橙畅想了一会儿做律政届最强赘婿的美妙梦想,郭俊杰开着车走了。
临近下班的点了,典当行里没什么人。
梁又橙把货点了三遍,仿佛只有忙碌起来,她才能不想起裴峙给她的那个备注。
那名字没什么特别的,也算不上有多好听。
但只有他这么叫她。
也只有她知道他这么叫她。
“你好,请问这里有一个叫梁又橙的典当师吗?”
“我就是。”梁又橙转身,在看见来人时手上的净瓶差点没拿稳。
蔡堃和蔼地朝梁又橙点了点头,从手包里拿出一块玉佩,让梁又橙估价。
六十多岁的男人,跟玉石打了一辈子交道,整个人也被打磨出一种圆滑气质。慈眉善目,看着梁又橙的目光慈祥柔和,完全看不出他们曾经结过怨。
梁又橙戴上白手套,在显微镜下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这块玉佩。
“好玉,和田产的吧,杂质很少,包浆圆润厚重,雕的还是弥勒佛,市场上最流行的款。”梁又橙说。
“当然。”蔡堃微笑。
梁又橙摘了手套,手往外面一指:“您去别处问吧,我们店不收,就不报价了。”
梁又橙这副冷酷的拒绝态度,蔡堃并不是太意外。
梁又橙从进博物馆以来就是他亲自带。小姑娘聪明得很,也很有灵气,闭眼随手一摸就能把玉石器皿的样子说个大概,很讨人喜欢。
他们本该是一对很好的师徒。
蔡堃脸上仍是和颜悦色。他并没有收起那块玉佩,相反还往前推了推:“又又,这是送你的。”
?
从博物馆离职之后,梁又橙除了在朱居昌寿宴上见过蔡堃一次,和他再无交集。现在蔡堃要送她东西,实在是令人费解。
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无厘头的念头,她也不管尊重不尊重,直接说出来:
“你该不会是要退休了,到我这儿处理贪污腐败的赃物了来了吧。”
“……”蔡堃被这话噎住,“当然不是,你帮宛乔去朱家修花瓶的事我听宛乔说了,谢谢你。”
原来是因为这个。
玉很值钱,梁又橙拒绝得有点心痛:“我已经拿到你侄女的钱了,钱货两讫,这玉……要不我还是不收了吧。”
老人欲言又止:“我来,还有一件事。”
“我这一辈子,自诩平庸,但也算尽职。只有一件事,当初让宛乔入职那件事,是老师对不起你。”
“……”
梁又橙这辈子都没有想到,蔡堃会向自己道歉。
从博物馆离职,是为了那二两骨气。即使梁又橙没少干为钱折腰的事情,但在这件事情上,她从来没为自己的冲动后悔过。
蔡堃环绕着典当行的装修,最后只留下一句。
“又又,这里很好,但你的手,应该摸更好的瓷器,更珍贵的玉。只有博物馆里的那些文物,才配得上你。”
外面的雨比蔡堃来时更大。
司机拉开车门让他上车。
豆大的雨点砸在轿车上,噼啪作响。蔡堃坐在车里,打了个电话。
“我本来想送她块玉的,但她没要,其他的我都按你说的做了。”
听筒那边传来一个低沉好听的声音:“小财迷还挺有底线。那谢谢您了,蔡馆长。”
裴峙这句谢谢说得蔡堃浑身起鸡皮疙瘩,他这副谦和样子,和前两天那个恩威并施压他的裴合伙人简直判若两人。
蔡堃赶紧挂了电话。
几天前,裴峙找到他,三言两语说了梁又橙从博物馆离职那件事,又简明扼要地,像是闲聊似的,给蔡堃科普了录取不公的法律后果。
全程都在提私事,但说的每个字却都让蔡堃提心吊胆。
“梁又橙当时没想到做的事情,那我就现在替她做。”
没拿身份、没拿人脉,裴峙只是说他会行使法律赋予每个公民都有的质疑权利。
算威胁吗?
或许吧。
但其实事情过去很久,录取名单早就过了公示期了,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大概只有不经查到心虚的人才觉得这是威胁。
蔡堃后来提出,可以让梁又橙破格重新入职作为补偿。
“如果我没记错,现在还不到招考的时候吧。如果这样做,那我和蔡馆长您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分别呢?”
“更何况,梁又橙凭本事就能得到的东西,她应得的东西,蔡馆长非要她和您侄女一样走后门,是不是也有点强人所难了?”
年轻人轻飘飘的几句话,每个字却都踩在蔡堃命门上,像是扇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足以让他害臊到无地自容。
“你欠梁又橙一个道歉,这才是她最想要的。”
他不想给她一个乌托邦。
但人总要相信点什么。
他愿意一直陪在她身边,解开她的心结,让她重新爱这个世界。
即使这世界真实又残酷。
她永远是他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