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上不孤单

逍遥子疯了。

眼见林清艳被割喉而亡,气血混着药效涌上来,摧毁了他的神志。

“恰巧”有把剑落在他脚边,他便提起来,冲出了校场。

恰巧一干宗族世家之人都在云峰正中大殿之内,逍遥子便冲了进去。

殿门“正好”关了个严丝合缝,逍遥子来了个措手不及,只等好几个人都被捅了个对穿,才有人反应了过来。

殿中霎时血流满地,惊叫四起,谱了一支顶顶悦耳的曲子。

若非是我还得赶下场,非要听个全程不可。

我从屋顶上跳下来,好心眼的将殿门从外头锁死了,才悠然离去。

一路缓步行到山下,钦北忽然开口。

“主子,你觉得这场戏该如何收场?”

“还能如何收。”我展开血扇挡了刺眼的日头,哼笑出声,“不过就是几个名门大派的老东西们杀了走火入魔的逍遥子,再在江湖上得个贤名儿罢了。”

钦北回头望了山道一眼,笑吟吟地说:“云峰景致不错,回头派些人来,将此处清干净了,给主子修座行宫。”

我只笑,并未回他的话。

钦北没在意,只迟疑着问:“那些出逃的弟子,可要再追一追?”

“不追,难不成等他们成了什么绝世高手,再来取本尊项上人头不成。”

虽然我不认为他们能成事,但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不是么。

钦北显然觉得话本子荒谬,挑唇便笑了起来,“依属下看来,那帮腌臜货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闻言,我脚步一顿,使了些坏心眼吓他:“忘了本尊在山下时如何说的了?”

钦北抬头,触及到我的视线后周身气势都弱了两分,“属下不敢。”

“罢了,罢了。”我轻笑,捏了捏他玉似的脸颊,强扯起他的嘴角,“愁眉苦脸的做甚,本尊又不说不依。”

“本尊今儿个兴致高,便允了你,你想放,那便留他们苟延残喘也未尝不可。”

话说这个份上,钦北却还是不依,追着我问会不会克扣九阙的吃食。

我被他吵得耳朵疼,抓着他肩膀转了个身,一脚踹在了他的屁股上。

钦北被这一脚踹得老实了好一会儿,直等我们上了马,自镇中出来,入了荒山,他才又开口。

“所以主子还给九阙肉吃么?”

我被他气笑了,伸长了胳膊甩缰往他那匹马的屁股上狠抽了一下,马儿惊叫奔逃,钦北吓得拽紧了缰绳,没功夫再烦我。

瞧着他愈来愈小的背影,我哼笑,双腿轻夹马肚子,策马追了上去。

风迎面而来,我挑唇喟叹一声,直散在风里。

今日一场玩乐,甚好。

……

半个时辰后。

我们下了荒山,站在官道上,钦北东看西瞧,又抬眸看我:“主子,我们还要往何处去?”

“不急,且走且看,且再等等。”

我话说得模棱两可,钦北听得一头雾水,却也没再问,只任胯下马迈起细碎步子。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一只通体雪白唯余头顶一点墨色的信鸽落在我肩上,他方知我说的等等是在等什么。

我将信鸽抓下来,解了它腿上绑着的一指长的竹筒,从其中拿出张纸条。

“修罗门已被清剿大半,魏青带着残部逃往涿州。”

我念出纸条上的字,轻嗤一声,将字条递给了钦北,“你觉得,本尊该不该去涿州走一遭?”

“该去。”钦北勾唇,“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还是要以绝后患的好。”

我挑了挑眉:“这会子倒是不发善心了?”

钦北微窘:“属下也不是瞧见什么腌臜东西都要帮一把的。”

“能有如此觉悟就很好。”

我扯了扯缰绳,叫马儿调转方向,朝向大路的另一边,“走吧,去除野草那杂乱的根。”

……

赶路的时间很是磨人,好在还有钦北在身边,能与我伴着马蹄声闲扯上几句。

我们从天南说到地北,不知怎的,就说起了身世。

原只是闲说,只是那微凉的风一吹,吹得我思绪飘散,平白添了些惆怅,连带着说出口的话都有些怅然。

我的身世和故事都很无趣,前者像是话本子中的烂俗故事,后者像个疯子,字里行间都透着个癫。

我十五岁后便入了江湖闯荡,混了八九年,自认为是风生水起,但其实仔细想想,也不过尔尔。

离经叛道,坏事做尽,众叛亲离。

寥寥几字,便是我的前半生。

我说的字字句句,钦北都听得认真,只在我自嘲时,开口拦了我。

他说:“天地之大,不会只有一种活法,主子喜欢的才是对的。”

“话是这般没错,可本尊不想你们也用本尊一般过活。”

他又说:“如主子这般过活有何不可,属下几个都觉得极好。”

瞎说。

刀尖舔血的日子,谁会觉着好。

我摇头,截住他的话头,只问道:“钦北啊,你跟着本尊多久了?”

“五年了。”

五个年头了,也不短了。

被呼来唤去使唤了五年,成日里做些腌臜事,想来也都倦了。

“钦北啊,你想走吗?”

“走?”

“不光是你,还有九阙他们几个,不如都散了吧。”

我点了点头,眯起眼去看天上那轮火一样的艳阳,琢磨起了他们日后的打算:

“你是蔺家遗孤,出去再立个门户,放开手脚闯一遭,重镇蔺家威风不是正好。”

“九阙是个脑子不开窍的,你们两情相悦,正好带了他一并走,也能护他周全。”

“雪蛟比九阙还傻,好在有把子力气,同泠鸢一起做个买卖什么的,也是不错。”

话音落下良久,都没得到回应。

我扭头去看,便见钦北红了眼圈。

他抿了抿嘴唇,出口的声音却颤抖得不成样子,还带着股慌乱,“主、主子,你不要我们了?可是属下们伺候的不好了?”

“不是不要。”我轻笑,“是厌了,不想再让你们同本尊一块儿窝在泥里了。”

他将头偏到一边,抹了一把眼泪,才接着说话:“那我们都走了,主子做什么去?”

我又笑,嘴里没个正形儿:“或许寻个人托付了言月和一干弟子,就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与世长辞算了。”

话落,钦北急了,一张脸霎时沉了下来。

“属下的命是主子给的,又得主子多年悉心照拂,主子便是属下的再造爹娘。”

“既主子要走,不如我先去下头给主子打点着。”

唰——

他手中长剑出鞘,直横在颈间,擦破了油皮,洇出几点血丝。

只是顺口胡诌,却不想见了血,我登时被吓了个激灵,连连摆手拦他。

钦北这会子不听我的令了,只抿着嘴,倔强地盯着我,大有我若是不松口,就真死在当场的架势。

这一根筋倒是跟那几个崽子一脉相承。

我揉了揉眉心,“本尊只是顺口问问,你不愿就不愿,何必动刀动剑的。”

“果真?”

“千真万确。”

在我的再三保证之下,钦北慢悠悠地将剑重新收回入鞘。

他擦了把颈间的血,眨巴着眼对我道:“疼。”

“没事,主子给你尝尝更疼的。”

今日,就在这官道上,我切切实实的教了钦北一把什么叫翻脸比翻书还快。

方才他拿着剑时,我温声哄,对他百依百顺,他撂了剑,我便把人抓到我的马上,将他面朝下按好了,狠狠抽了他一顿。

啪——

“小崽子,长本事了,敢威胁主子了。”

啪——

“本尊瞧瞧你骨头有多硬。”

啪——

钦北后心和屁股连挨了好几下,疼得脖子上青筋都暴起了三两条。

他红着眼,回头朝我吼:“属下的骨头是比不得主子心硬!”

我一怔,转瞬又笑:“你说说,本尊心怎么硬了。”

他抹了把脸,瓮声瓮气地说:“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主子突然说不要我们了,可不就是心肠冷硬,从未拿我们当自己人吗。”

“你说这话亏不亏心?”我在他脑门上拍了一把,“本尊这些年来,对你们哪个不好了?你们的吃穿用度,便是连寻常的王爷公爵都比得过,本尊还对你们不好了?”

“你们哪个生病了,不是本尊亲自陪着,本尊还对你们不好了?”

“那为何要赶我们走?”

我哽住,好半晌才有些心虚地说:“本尊说了是顺口胡诌。”

“便是胡诌,也不能说这些啊。”钦北吼得嗓子都哑了,脸上似有泪痕,不知是疼的,还是真伤心了。

他用袖子揩了把脸,恶狠狠地说:“反正属下这辈子跟定主子了,除非我死了,不然主子别想甩掉我。”

听着这话,我心里却美得跟什么似的,若非还有他在侧,我非得仰天长啸不可。

多年前发的善心,如今也得了善果。

不错。

老天爷不开眼,送了这么几个知恩图报的良善人到我身边,即使被我带去了歪路子,也愿意跟着我。

我心情很好,所以不再蹂躏钦北,轻轻地将他放了回去。

钦北对我这份温柔受宠若惊,但是屁股接触到马鞍的那一刹那,他的脸绿了。

而作为罪魁祸首的我,在另一匹马上笑得十分猖狂。

“主子……”钦北哀怨地看我。

我忍笑轻咳:“你且忍忍,快到了。”

钦北很听话,果然在颠簸的马背上忍了一路。

只等进了涿州城,他立刻便跳下来,一瘸一拐的端他钦北大人的威风。

我强忍住笑,领着人去了玄天殿——哦不,现在应该叫幻胥殿了。

当初清剿玄天殿时,我叫他们放了一把火,将整座殿都烧塌了。

苍望鹫听闻此事,直接命人在废墟之上重新盖了一座,如今那十几丈高的门楼上,挂的牌匾便是他亲笔所书。

不过钦北不知这事,见有人从其中走出来,立刻就拔了剑,直将人吓得白了脸。

我按住他的手,笑道:“莫伤了自己人,现如今,这儿是你主子的地盘了。”

钦北闹了个没脸,讷讷应下,退到我身后再不敢言。

那侍女笑了笑,同我问了声好,将我们引进富丽堂皇的殿中。

钦北被这派头惊住了,好半晌才回过身,没头没尾地问:“主子是在这儿又建了座幻胥宫?”

“也是想的,只是这地界不如邝山大,便歇了心思。”

答完了他的话,我又抬眸看向那侍女,叫她备些吃食,再给我备热水来沐浴。

女使脆生生的应了,扭身下去吩咐,片刻后又回来,领我往内室去。

钦北想跟着,被我拦了:“莫急,本尊去沐浴,你且在这儿帮本尊应付应付旧人。”

“不知是哪个旧人?”

我抿唇轻笑,卖了个关子:“你见了就知道了。”

钦北虽不知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很听话的找地方坐好了,等我那位故人来。

瞧着他那乖巧的模样,我不禁有些愧疚,反思我方才那几下是不是打太重了。

然而,当我沐浴完回来,看见他扯着那人告状时,我忽然打消了念头。

分明就是打轻了,还有心思跟人嚼舌头呢。

瞧见我来了,钦北止住了话音,他身边那个穿着墨色斗篷的人也站了起来。

他摘了兜帽,露出一张稚气却俊美邪肆的脸。

可不就是秉南烛那厮。

他朝我笑:“哥哥,我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回来就回来了,本尊还要夹道欢迎你不成。”

我语气微凉,听到谁耳朵里,都会忍不住灰心,可秉南烛不同,他凑过来同我撒赖,那粘糊劲怕是来几个壮汉都拉不开。

“少撒赖,说正事。”我推开他在我胸口蹭来蹭去的头,冷淡地说。

秉南烛眨眨眼,故作委屈地道:“我这大老远过来,哥哥连口热饭都不给么。”

瞧着那张漂亮到夺目的脸,我心软了两分,“先说,说完了本尊再赏你一口饭。”

他挑起个得逞了一般的笑,凑到我耳边来与我耳语。

我起初有些抗拒他的接近,可等听清了他的话,不禁面露惊愕,连那点抗拒都顾不上了,“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拿命打探来的消息,自然是千真万确。”秉南烛眨眨眼,得意洋洋地说,“他们如今就窝在地宫之中,只等入了夜就动手呢。”

“好,好啊。”

“魏青这是真被梁家逼急了,要狗急跳墙了。”

魏青跟逍遥子私交甚好,今夜正好便叫他下去陪他。

黄泉路上二人一起走,倒也算不得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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