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逢喜事精神爽,平日里我不爱喝的苦药汤子,因着有言月在,我也能多喝上两碗。
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连轴转照料我们兄弟两个,还得时不时去瞧瞧陆翩然,看一看林祺东冷脸的连曲轩很难受。
不过三日,他就已经摔碎了我八九个白玉碗了。
这是苍望鹫给的,库房里多的是。
我告诉他慢慢摔,他却瞪我一眼,骂得我狗血淋头。
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心虚,让我没开口驳他,只是求他下回再拿大棒子敲言月的时候下手轻一些。
“看我心情。”连曲轩冷哼,高贵冷艳地拂袖而去。
我被他的袖子刮着了脸,微麻发痒,伸手揉了揉,不禁又有些疑惑。
我看向九阙,问:“他怎么了?”
九阙闷笑:“属下昨儿晚上去找连公子讨药,正好赶上他与秦公子两人争论不休,想来今日气不顺也是因着这个。”
“争论什么?”
“争的……争的是后院儿池子里有多少条鱼。”
“连公子猜的是七十一条,秦公子说的是七十二条。”
“两个傻子,这有什么可争的。”
九阙觉得我说的有道理,连忙点头:“属下就说嘛,这也太幼……”
“池子里分明是七十六条鱼。”我哼笑一声,“你得了空去数一数,要是不够,就再叫人补上几条去。”
“……”
九阙的脸扭曲了一瞬,他一言未发,可他的沉默震耳欲聋。
很显然他也将我划进了幼稚的那一堆人里头。
可那有什么关系吗?
会影响我叫他去放鱼凑数吗?
没关系。
不影响的。
九阙憋着笑往外走,正好跟雪蛟走了个碰头。
雪蛟觑着他乐滋滋的脸色,问道:“哥哥这是得了个什么好差事?”
“数鱼。”
“啊?”
雪蛟愣住了,九阙也没心思给他细讲,扭身便出了门。
他走了,雪蛟又一脸蒙圈地来瞧我:“主子,这数鱼是什么个意思啊?”
“字面意思。”
“啊?”
雪蛟还是不明白,大大的眼睛含着大大的疑惑,用许怡安的话来说,这叫清澈的愚蠢。
都说什么将军带什么兵。
可我好歹算是个腹有诗书的俊才,怎么就带出了这起子目不识丁的睁眼瞎?
我怅然,不由得又提起送他们去念书的事,“雪蛟啊,本尊觉着那刘太傅不赖,请来教你们学问如何?”
一提起这个,雪蛟霎时变了脸色。
是不疑了,也不惑了,一张脸绷得死紧,乍一看,还真有那绝世高手的派头。
“主子,属下觉得不妥。”
“为何?”
雪蛟被我问得哑口无言,抿着嘴思忖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干脆放赖,一屁股坐在脚凳上,大狗似的将头往我手心里蹭:“属下几个都不是读书那块料,主子何必白费那个心思。”
我拍他的头:“你们斗大的字不认识一车,也不怕人笑话,这事儿啊,半点余地都没有。”
雪蛟动作一顿,咬了咬牙,视死如归道:“言月公子不也是个不认字的,有他在,属下们害怕什么笑话。”
“对了,差点把言月给忘了。”
我捏了捏雪蛟的脸,笑眯眯地说:“本尊择日就将刘太傅请来,给你们几个都上上课。”
闻言,雪蛟倏然站起身。
“干什么去?”
“给言月公子负荆请罪去。”
我噗嗤一声乐了,“甭着忙,等会儿他自个儿就去揍你了。”
我朝他招手,问:“你来找本尊,就是为了叫本尊给你们请个好师傅?”
遭我这么一点,雪蛟猛一拍脑门,终于想起了正事。
他道:“方才宫里头来人了,说皇上午时就带曲江元过来。”
“就这个?”
“还有皇后和朝云公主。”
我蹙起眉,不悦地啧了一声:“好端端的带女眷来此做甚。”
许怡安我倒是不烦,只是我与苍望鹫的那个小皇后实在不熟,等会儿见了面,指不定如何拘谨呢。
这时候,雪蛟又道:“属下听那公公的口风,皇上带她来只怕没那么简单。”
出息了,雪蛟如今都能听出口风来了。
我欣慰地挑了挑眉,问,“他说了什么?”
“那公公说,叫我们收拾两间雅房来,好叫公主和皇后小住两日。”
“这是原话?”
雪蛟点头:“只字不差。”
既如此说,苍望鹫带她过来,还真是有意为之了。
我捻着指节轻笑,一时也摸不清苍望鹫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雪蛟问:“主子,那这房还收不收拾?”
“收,怎么不收,偌大的幻胥宫,还能差她们一间房住不成。”我朝雪蛟眨眨眼,“去将后院的景阁收拾出来,再多派几个人伺候。”
雪蛟点了点头:“主子放心,属下肯定挑几个漂亮的姑娘。”
你人还怪贴心的。
我揉了揉眉心,“你去将本尊的话说给你泠鸢姐姐听,她自明白怎么做。”
雪蛟虽不算聪明,但胜在听话,听我吩咐完了后,很快便出去了。
他走后不久,九阙就回来了。
他步履稳健,满面春风,显然是将我的差事办得不错。
“办得了?”
“皆办好了。”他笑道,“属下细数了数,发现多了一条,就捞出来了。”
我淡淡点头,随手拿了矮案上的水喝,随口问道:“鱼呢?”
“送到厨房熬成鱼汤了,属下给连公子、秦公子和那位都送了一碗。”
闻言,我抓稳杯子,杯子滚落,洒了我一身水。
九阙一惊,立刻拿了布巾来擦,口里还念叨着:“属下知道那鱼万金一条,可主子也不必心疼至此啊。”
我深吸一口气,指着九阙的手都在颤抖:“那鱼有毒,浑身都是毒!”
“……”
九阙的下巴颏险些砸在脚面上,脸色更是一会儿一个样。
他战战兢兢地问:“属下是不是闯祸了?”
我皮笑肉不笑地扯唇:“你再不去看看他们,就是真闯祸了。”
九阙如梦初醒,扔了帕子,风似的冲出了门。
呆子。
……
九阙出去半刻钟,有人来给我回话了。
说连曲轩他们几个性命无虞,只是上吐下泻,都快长在恭桶上了。
“九阙呢?”
小弟子脸色有些红,声音细若蚊呐:“九阙大人被连公子扒光了绑起来了,现下正在院里头晒着呢。”
我往窗外瞥了一眼,见艳阳高照,不由得有些焦心。
我轻叹:“他也是好心办坏事,别晒出个好歹来才是。”
眼前这小孩儿想来是有些心悦九阙的,听我说这话,他立刻点起了头,问我要不要将九阙放下来。
盯着窗外烈日炎炎,我语气淡淡:“不用,只给他添件衣裳遮羞就成,穿的多了当心中暑。”
小弟子嘴角抽搐,却也未再多言,扭身便出去了。
瞧着他竹青袍子包裹着的清瘦腰条,我又叹一声。
瞧不出来,钦北的情敌还挺多,回来可得好好嘱咐嘱咐他,别叫人撬了墙角才好。
等连曲轩气消了,将九阙放回来之后,我忍俊不禁,心里头又记了一桩要与钦北说的事。
“九阙啊,以后夜里别叫钦北熄灯了。”
“啊?”晒得黢黑的九阙嘴一咧,露出一口大白牙,“为何啊?”
我移开视线,掐着手心憋笑:“本尊怕他熄了灯瞧不见你了,再踩着你。”
九阙愤愤不平。
我叫人给他拿了面铜镜过来,他看了,也就平了。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脚凳上,眼巴巴瞧着我:“主子,你见多识广,有没有什么顷刻就能叫人肌肤莹白若玉、吹弹可破的法子?”
我摇了摇头:“哪里有一日就能变白的法子,本尊又不是神仙。”
九阙应声,眸中闪过丝失落。
“怎么,是钦北同你说了什么?”
“那倒是没有。”九阙摇头,扣弄着手上的厚茧,没什么精神,“只是属下自个儿觉得跟钦北不像是一路人,觉着有些配不上他罢了。”
说实话的,钦北和九阙瞧着的确不像一路人。
钦北虽也干杀人的勾当,可人生得白,长得俊,周身气度温润,不像是个执剑的,反而像是贵人。
九阙虽说也高也俊,肩宽腿长,可人长得黑,眉骨处还有道疤,瞧着就是一脸凶相,活像个土匪。
俩人站在一处,瞧着不甚般配。
可这般不般配的,还是得本人说了算。
眼瞧着九阙垂头丧气,头都要埋到地里去了,我不由得笑了一声。
他脑子不活络,我不打算同他说什么情深不寿的大道理,只问了他一句:
“若有人说你与钦北不相配,你该如何?”
“那必定是拔了他的舌头。”
“若是要你们分开呢?”
“杀他全家。”
“……”
很好,不愧是我玄之带出来的人,干的全是心狠手辣的事。
我揉了揉笑僵了的腮帮子,接着说:“那你会听他们的话吗?”
九阙头摇得像拨浪鼓:“那必定不会。”
“你看,这不就结了。”我在九阙的肩上捏了一把,“你既知人言不可畏,又何必胡思乱想,给自己平添烦恼。”
“般不般配,是有情人自己说了算,”
九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抿了抿唇,眸光发直,认真地思考,半晌后抬起头来,眼神亮晶晶的。
“主子,属下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
“所以主子有变白的法子吗?”
“滚出去。”
我咬牙,暗叹自己对牛弹琴,一番苦口婆心都说给了狗听。
九阙心虚地揉了揉鼻子,眼神飘忽着不敢看我。
我啐他一口,伸手在他后脑勺上重重地拍了一把,“拿酒来。”
九阙揉着后脑勺说:“主子要喝酒?被连公子发现了还不活剐了属下?”
“要你拿你就拿,哪儿来那么多废话。”我哼笑,有些幸灾乐祸道,“连曲轩现下手软脚软,哪儿有功夫留意本尊。”
事实证明,他还是有这个功夫的。
九阙吭哧吭哧提了两大坛酒来,才倒了一碗,酒还没进嘴,连曲轩就闻着味儿找来了。
然后九阙就被罚了。
还是那个艳阳,还是那根杆,还是那个苦命的九阙。
只是这回连曲轩大发慈悲,没再扒他的衣裳,给他留了几分体面。
料理完了他,连曲轩又看向我。
我霎时警惕,伸手指向窗外,有些心虚地笑笑:“哥哥罚完了他,可就不能再罚我了。”
连曲轩白我一眼:“要不是你如今半死不活的,我非叫他们再立根杆子,将你也拴上不可。”
对此,我默不作声。
无他,主要是胆怯。
连曲轩脸色透着一股灰白,虽是态度强硬,也掩不住他此刻虚弱的事实。
显然九阙那一碗鱼汤的后劲儿不小。
我有心关切他,便道:“哥哥,你脚麻不麻?”
“托你得力干将的福,麻得快要走不得路了。”连曲轩咬牙切齿地说。
我扭过头无声地笑,再转头,就发现连曲轩正凉凉地盯着我。
“我没笑你,只是忽然想起了些高兴的事情。”
“不知是什么喜事,叫你这般乐不可支啊?”
连曲轩眯起眼,幽幽地说话,大有我说不出个一二三,就叫我跟九阙去做邻居的架势。
坏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拿出了从前在太学会试时的架势,绞尽脑汁的想一个说得过去的说辞。
只是还没等我想出来,连曲轩就闷哼一声,弓着腰捂着肚子往外走。
走到门边,他又停住脚步回头瞪我:“这两坛酒我等会就叫人搬走,你不许动!”
我忙不迭点头,目送着他出门。
待人一走远,我立刻捞了坛子,仰头喝了一大口。
醇香酒液滚喉入腹,我满足地喟叹。
苍望鹫带来的梨汤甜是甜,可终究不如这烈酒来得爽快。
我又闷了一大口,爽得飘飘欲仙。
“爽吗?”
“爽。”
我睁开眼,正对上连曲轩似笑非笑的眼神。
他拍拍我的脸,幽幽地道:“看来你是铁了心要跟九阙去当邻居了?”
“哥哥,你听我解释。”
“来,我听你狡辩。”
我默默放下酒坛,干笑着解释:“有没有可能,是酒自己往我口中进的呢?”
“解释得真好。”连曲轩点点头,扭身朝门边朗声吩咐,“泠鸢,再立根杆子,再搬张凳子,请你主子出去晒晒太阳。”
坏了。
玩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