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止行被麻绳捆了手脚,白绢裹了全身,塞了嘴,死狗一样扔在了榻上。
他带来的人不少,但都是些花架子,清理完了他们,天都还没亮。
我不想再拖,吩咐过了雪蛟后,便带着泠鸢登上城墙,放了一支响箭。
一声凤啼骤响,夺目的艳红炸开,染红了半边天。
虽是转瞬便散了个干净,却也足够有心人瞧见。
“主子,此举会不会打草惊蛇?”
“不用惊,那蛇已经知晓。”
傀九若是丝毫未察,方止行也不会趁夜色来此。
所以,我这支响箭并不是放给他瞧的。
泠鸢跟了我许多年,顷刻便明白了我的意思。
瞧着乌涂涂的天幕,她声音里带着两分迟疑:“他们会来吗?”
“会。”我捻着流苏穗子上的平安扣,忍痛答得轻缓。
我的算计不会落空,这一次也不例外。
……
半刻钟后,城墙下幽幽燃起了火把。
来人却不是黎楚川和萧祁。
傀九坐不住了,所以急着要杀了我。
我合该惊慌失措,可此刻却是半点都不想动,只坐在墙头上,居高临下地往下望,“来了多少?”
泠鸢攀着城墙,探出大半身子往下瞧:“瞅着有五十多个,都穿着黑袍,看起来不太好对付。”
说着不太好对付,泠鸢却慢悠悠解下了腰间的长鞭,伸出一根手指,笑道:“不过属下一柱香足矣。”
我摇了摇头:“莫说大话。”
旁人我自是不知,只是打头的那两个黑袍人我有印象。
——正是那日在天楼,与黎楚川打得难舍难分的那两个。
泠鸢一人对上他们,只怕有些棘手。
“那怎么办?”
“逃。”
江湖险恶,打不过就撤。
这点道理我比谁都清楚。
泠鸢环顾四周,又问:“该往哪儿撤?”
也是。
我们此刻在城墙上,除去了下楼的一条甬道,便再无别的出路了。
跳下去倒也使得,只是我疼得厉害,实在不想再遭那一份儿罪。
“既无处可去,那便不走了。”
我拍了拍泠鸢的肩,“再放一支响箭,叫九阙他们进城。”
“是。”
咻——
又是一声凤啼。
半边艳色爬上天幕,又缓缓散去,不消片刻,城门外便有了嘈杂的声响。
他们没燃火把,只身上清一色的月白袍子隐隐透着亮。
八风门的弟子皆着此衣。
我松下一口气,吹了声嘹亮的哨子。
为首的人影一顿,而后朝我指了指,放弃了破开城门,转而朝城墙上抛了一条又一条的攀墙索。
锋利的钢钩深卡进青石砖的沟壑里,麻绳绷紧了,供一个又一个人往上爬。
成也城门,败也城门。
有这么一道大门拦着,城里头的人拿他们半点办法没有,只能站在下头,跟呆头鹅似的干看着。
“主子,属下幸不辱命。”
直等最后一个人爬上来了,九阙拍干净了身上的浮土,单膝跪下来回话,“除去老弱妇孺外,剩下的九百多人都随着属下来了。”
“属下只带来了一百,剩下的仍在城外候着。”
我侧头远眺,果真瞧见了不远处的林间燃起的幽幽火光。
“不错。”我伸手将他拉起来,打了个哈欠,又朝城下一指,道,“这些人就交给你们了,不求一网打尽,只要不伤到人。”
话落,九阙还未开口,就被他身后的年轻人抢了先。
他道:“就这些杂碎,就算是再来五十个,也难伤我们一根毫毛。”
天还隐隐黑着,我看不清他的脸,却也能听出他话里的骄傲自满,很像是年轻时的我。
我朝着他笑了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感受到我的善意。
“如此,便仰仗各位少侠了,本尊还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
我看向九阙,勾住他的肩膀,凑在他耳边道:“你且在此看着,事成之后便到清福客栈去找雪蛟碰头。”
“主子放心,属下定不辱命。”
他如此应着,眸光坚毅无比。
也就是这一眼叫我恍然。
从前那练功练得满手血泡,哭啼啼要我抱的半大小子摇身一变,也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如此甚好。
我在他肩上捏了一把,说:“万事小心,本尊等你回来喝酒。”
九阙轻笑:“一言为定,这酒属下可喝定了。”
“一定。”
九阙转头,冷冷喝了一声,八风门的人应声而动。
拿刀的,便如飞燕一般翻下去,落进人群里贴身肉搏。
背着弓的,便拉弓射箭,利矢破空,下雪似的落下去,叫玄天殿的人手忙脚乱。
而我和泠鸢,就趁着这点乱子下了城楼。
也有人要追我们,可那手还没碰着我,就被九阙拦腰斩了两段。
鲜血喷溅而出,险些沾上我的衣裳,惹得有些烦躁地皱起眉。
我从腰封里摸出粒止痛的丹药吃了,与泠鸢走得更快了些。
直等顺着长街走出去好长一段,才堪堪将喧闹的厮杀声远远甩在了身后。
我又回头望了一眼,遥遥便见城楼处的火光更旺了些。
想必是火把掉在了什么地方,点着了什么东西。
“主子,我们现下到何处去?”
“不清楚。”
我眯起眼,盯着那团愈来愈亮的火光瞧了半晌,才转过头来,“且逛逛吧。”
“逛逛?主子的腿只怕……”
我垂头瞥了眼这走路无异,却疼得钻心刺骨的腿,轻声哼笑:“不碍事。”
我痛,有人比我还痛。
想到这层,那一点疼便还能忍。
泠鸢拗不过我,便陪着我在这长街上慢步而行。
不知是哪家养的大公鸡引颈高声鸣叫,叫开了酒楼的大门。
小二从里头出来,走到我们面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操着口不甚熟稔的涿州话道:“我们楼的早点甚好,二位客官不如用上些再赶路?”
泠鸢不言语,手却已悄悄握紧了鞭子。
我按住她,对那小二道:“头前带路。”
“得嘞。”
小二笑眯眯地躬身,引我们进了酒楼。
只等门关上,从里头插好了门闩,小二脸上的笑才淡了。
他朝楼上一指,说:“客官,楼上公子有请。”
我点了点头,抬步便往楼上去。
泠鸢走在我身侧,小声地问:“主子,会不会有诈?”
“肯定有诈。”我偏头睨她一眼,“你没注意那小二带着些口音?”
“哪儿的口音?”
“上清。”
说着话的功夫,我们走完了楼阶,站在了二楼上。
我未往前走,只将楼道里守在雅房门口的两人指给她瞧,“一个是川河,另外一个就是在凤阳碰着的那个链子刀客。”
“你还扇过人家巴掌呢,忘了?”
泠鸢眯起眸子瞧了两眼,轻笑道:“还真是。”
我也跟着笑了两声,抬步朝他们走过去。
最先瞧见我的是川河。
显然他还记着那日在天楼被我扎的那一剑,瞧见我后有些瑟缩,见我手上没兵器才松了口气。
我觉着他这样好笑,便伸手捏了捏他圆乎乎的腮帮子,“都在里头?”
川河点了点头:“都在,就等尊主了。”
“如此,本尊便去见一见。”
我慢条斯理扯顺了衣襟,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燃着一豆烛灯,不甚明亮,却足以让我瞧清楚这俩人是怎样的剑拔弩张。
——站在窗前的黎楚川嘴角带着新伤,坐在桌边的萧祁半边脸颊泛红,像是挨了一耳光。
我倚在门边,歪头问:“内讧了?”
萧祁凉凉地瞥了黎楚川一眼,黎楚川毫不客气地瞪回去,二人视线交汇,又擦出一阵硝烟。
我怕他们再打起来,便扯了张椅子,在他们中间坐下。
瞧着我这两步路走得沉稳,俩人都有些吃惊。
“小玄你……”
“阿之……”
我略扯了扯唇,弯下腰,拉起裤腿,给他们看我裹在皮肉上的白绢,“能走路了,只是还得靠丹药盯着。”
萧祁顷刻便蹙起了眉:“如此行事,日后是要落下病根的。”
我放下裤腿,没骨头似的趴在桌边,懒散地点头,示意他我明白。
黎楚川的脸色有些难看,声音发紧:“为了他,你竟能做到这种程度……”
明明是淡淡的语气,我却平白咂出几分酸味儿来。
我挑了挑眉,问:“怎么,你是吃味了?”
黎楚川整张脸都绷紧了,却还是死鸭子嘴硬道:“没有。”
我支着下颌轻笑:“也是。”
我的视线落到萧祁身上,笑容里带了些蔫坏的意味,“毕竟你还吃了些肉渣儿呢,要叫屈,也还轮不着你。”
虽有些挑拨的意思在,但我这话说的的确没什么问题。
说起来,这阵子我与黎楚川走得最近,抱了,亲了,要不是腿上带伤,只怕连最后一步都要做了。
比起另外两个,黎楚川可是占了不少便宜呢。
萧祁也是想到了这一层,几乎是立刻就皱起了眉,咬牙切齿地问黎楚川:“你什么时候做的?!”
相比起从前那冷冰冰的样子,我还是更喜欢这动不动就发怒的,有人气儿的萧祁,便又出言点起了火:“就在他来邝山找本尊的那晚啊,你不知道吗。”
话音落下,萧祁更气了。
黎楚川知道我这点小心思,也没多说什么,只无奈地看了我一眼。
我朝他眨眨眼,抿唇轻笑。
瞧着我们眉来眼去,萧祁怒不可遏,活像是被妻子戴了绿帽子。
他不舍得对我发作,便一把扯住了黎楚川的衣领,作势又要与他撕打。
我轻咳:“正事还没了,你们就先闹起来了,不惹人笑话么。”
萧祁一顿,而后不甘不愿地松开了黎楚川,冷哼道:“我知道了。”
就在我以为他要消停会儿的时候,这厮往桌边一坐,沉着脸骂起了黎楚川,一句接着一句,不带半个脏字,听着却叫人窝火。
黎楚川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嘴皮子不比萧祁差,便毫不留情的反唇相讥。
俩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叫旁听看戏的我一个头两个大。
这还不如打架呢!
我拍了拍桌面,喝道:“都闭嘴!”
话落,室内霎时鸦雀无声。
“就不能有点正经事吗,眼下是给你们吵嘴的时候吗?”我问萧祁:“你可知道温喻之被关在哪儿了?”
萧祁摇头:“不知道,你问他。”
“那傀九手里有多少人你知道吗?”
“不知道,你接着问他。”
“……”
我揉了揉眉心,只觉得一股火气油然而起,“那你来这一遭是干嘛的?”
萧祁摊手,眼神十分无辜:“烟雨楼人手不够,所以才叫我来啊。”
好。
滴水不漏。
我深吸一口气,不再管他,只对黎楚川道:“你知道温喻之关在哪儿了么?”
黎楚川点头,说:“昨日我们已经派人将涿州搜了个遍,只有玄天殿还没去过。”
“想来温喻之就关在那里。”
“如此说来,便是要闯一遭玄天殿了。”
我轻啧,却不想引得黎楚川和萧祁齐齐摇头。
黎楚川:“是我们去。”
萧祁:“你身子不便,还是趁早回京华去。”
这种时候,他们倒是又成一头的了。
我瞧瞧黎楚川,又瞅瞅萧祁,毫不留情地嗤笑出声,“本尊回去,就凭你们两个带的那些臭鱼烂虾,也能将人救出来?”
“痴人说梦吧?”
我这话说的不客气,二人脸色皆有些黑,却没出声反驳。
因为我说的是实话,他们反驳不得。
我捻着平安扣,哼笑道:“你们如今有心思劝本尊,不如想想怎么搞到玄天殿内里的图纸,做好了准备再来打这一仗。”
“我有。”
说着,萧祁从衣襟中掏了张纸,展平了放在了我们面前。
我倾身凑过去瞧,黎楚川也走了过来。
我没瞧出个所以然来,只问道:“哪儿得来的,靠谱么?”
萧祁还没说话,黎楚川就抢先开了口。
他在图纸的西南一角点了点,说:“玄天殿我去过,此处并无这几栋房子。”
萧祁瞥了他一眼,轻蔑道:“你那都是什么老黄历了,玄天殿曾大修过,这处便是新修葺出来的。”
我没作声,低着头细瞧,便在黎楚川的指尖旁瞧见了两个小字。
傀九。
那处是傀九的屋子。
方向,这不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