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西暖阁,我还没进门,便听见其中有说话声。
我推门的手一顿,侧头看向九阙,问:“谁在里头?”
九阙蹙起眉,“属下也不知道,方才还只有萧何一个来着。”
好一个一问三不知。
我轻啧,推门走了进去。
萧何、萧祁兄弟两个正诉着衷肠,见我来了,齐齐止了声音,扭头看向门边的我,那脸色是一个赛一个的苍白。
活脱脱一对病秧子。
我扫了萧祁一眼,“你为何在此?”
萧祁抿了抿唇,面上带了两分心虚,“听说兄长醒了,这才过来看看。”
“这么关心他,怎么,你自个儿的身子好利索了?”我轻嗤。
我走到面前,扯住他的衣领,拽得他低下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本尊用了那么多药,你得承本尊的情才是。”
我拍了拍萧祁的脸,凉凉一笑,朗声道:“九阙,带他下去。”
萧何想拦,被我一手按在肩上,轻轻松松就按得其动弹不得,直等萧祁被九阙带出去,我才松开了他。
萧何脸色微沉,薄唇抿得死紧,瘦削的脸颊能明显看出来肌肉鼓动的弧度,要是再走近些,只怕都能听到他咬牙的声音。
相比起他,我要气定神闲的多。
我走到桌边坐下,从袖中拿出方干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触碰过萧家两兄弟的手,待将那瞧不见的腌臜擦净了,才轻飘飘扔了帕子,抬眸看向病骨恹恹的萧何。
“不知萧大公子想与本尊说什么?”
萧何问:“萧祁为何会出现在此?”
我玩着腕上的铃铛,漫不经心道:“他是来送死的。”
“他觉着从前种种对不住本尊,如今想以死求个心安,”我略顿了顿,毫不留情地掀唇嗤笑,“你说他是不是可笑极了?”
萧何不答,只是那脸色又黑了一个度。
我晃了晃铃铛,听着那清脆的响声,眯起了眸子,“怎么,本尊说错了?”
“当初那坛掺了料的酒是谁送来的,大公子只怕比本尊还清楚。”
话落,萧何冷凝的脸色有了一丝裂纹。
他眼中划过一丝愕然,惊得口唇微张,“你……你都知道了……”
我手臂搭在桌上,支着头瞧他:“怪只怪表小姐做事不干净,露出了马脚。”
“那她的死——”
我摆手截住萧何的话音,笑着给他提了个醒,“这事儿牵扯的不止本尊一个,你可莫要往本尊身上泼脏水。”
萧何不是个傻的,我稍加点拨,他便明白了我的意思。
一时间,萧何愣住了。
他搭在锦被上的手不自觉收紧了,将那光亮的缎面抓得满是褶皱。
他口中喃喃着不可能,翻来覆去地喃了几遭,忽又大梦初醒般看向我。
他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费心来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
他自以为看破了我的心思,说话愈发有了底气。
瞧着他那胸有成竹的样子,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萧何啊萧何,你以为你那弟弟真是什么好人?”
“你猜你心心念念的表小姐,是不是被链子刀穿胸而过,一击毙命的?”
我每说一句,萧何的脸就白了一分,说到最后时,他整张脸白得如纸一般。
看够了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我打了个哈欠,兴致缺缺地将头扭向窗外,“本尊说了半晌话了,也该轮到你了。”
若是说方才我便问,只怕听到的,也不过是些胡喷乱骂的腌臜话。
可现在我跟他说了一桩陈年事,叫他心里跟萧祁生了芥蒂,想来能从他口里听见要紧事。
这是猜测。
但我从不猜不对的事。
“我要与你说的,与萧祁有关。”
看吧,我猜准了。
我轻轻一笑:“愿闻其详。”
……
自西暖阁出来时,天光已然暗下来了。
我拐过一道廊,抬眼便见昏黄烛光下的挺拔身影。
——去给驻军统领送手书的钦北回来了。
见了我,钦北一喜,快步朝我走来,“主子,已办好了。翟天佑已带人将城南天楼包了。”
我点了点头,“办的不错。”
钦北又道:“那我们可要现在就动身?”
我抬头瞥了眼天色,哼笑道:“天色尚早,不急。”
“那现下该做些什么?”
我笑意更深,意味深长地说:“你去叫人备一桌酒菜,本尊要与那顾公子好好喝上一场。”
对上我的眼神,钦北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生得俊美纯良,此刻勾唇邪笑着,却是满面满身的邪肆,也难怪九阙那厮被他勾去了魂。
我笑着摆了摆手,扭身往我的寝殿去。
小半个时辰后,有几名秀丽的宫女端了美味佳肴进来,惊得长毛白猫四下奔逃。
珍馐美馔摆了一桌,钦北亲自送来了一壶酒。
那酒壶是银子打的,把手上嵌了两颗圆滑的玉珠,一红一黑,用手拨弄,还会发出清脆的响声来。
钦北指着酒壶道:“红珠是美酒,黑珠便是穿肠的毒药,主子可仔细着些,莫要搞混了。”
瞥见窗边一闪而过的影子,我挑唇一笑。
“本尊心中有数。”
钦北点了点头,扭身出殿去唤顾良舟。
我的寝殿离顾良舟的住处有些距离,得拐上两道廊才行。
本想着顾良舟过来还得一会儿,谁料我才坐下不久,顾良舟就提着鹦鹉笼子大步走了进来。
我微愣,转瞬又恢复了平常。
我扫了一眼他手里的花毛鹦鹉,笑道:“好好的吃顿饭,你带它过来做什么。”
“自是给尊主看个好玩的。”
顾良舟说着,晃了晃笼子,惊得鹦鹉抓紧了笼里的枝,尖着嗓子大叫。
叫了两声过后,它脑瓜一转,朝着我便怪里怪气地学舌。
“蠢猪——”
“蠢猪——”
“蠢猪——”
声音尖锐又清脆,在殿内经久不散。
我黑了脸,顾良舟却是笑了。
在我发火之前,他将鹦鹉笼子扔了,一把按住了我,“莫气,莫气。”
我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
他也不恼,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看了看桌上的菜,又撑着下颌瞧我,“受了伤,怎么还吃得如此油腻?”
“不愿吃就滚。”
我又白了他一眼,作势要走,顾良舟又赔着笑来拉我。
我气儿不顺,自是没什么好脸色给他,更是连话都不愿意接几句。
所幸这厮是个碎嘴子,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从天南聊到地北,硬是没叫场子冷下来。
话唠这方面,他和许怡安是一个比一个有能耐,也算是门本事。
“别垮着张脸了,我给你讲个趣事。”顾良舟抓了餐巾擦了擦嘴,说,“从前我被人追杀,在个偏远小村里躲过两天。”
“那村儿里有寡妇,生得好看,就是为人泼辣,谁也不敢去惹她。”
“有一回啊,不知是谁家的男人对她起了歪心思,想趁着夜色摸进人家里头行凶,结果那小寡妇将他逮了个正着。”
“小寡妇没哭也没闹,只打开门将那汉子放进来了,后来借口去沐浴,出门就落了锁,然后就放了一把火。”
“后来村里头来人救火,你猜怎么着?”
顾良舟顿住声,卖起了关子。
我挑了挑眉,顺着他的话往下猜,“那汉子被烧死了?”
顾良舟摇头:“不对。”
“那是那汉子的婆娘发现了,跟他打起来了?”
顾良舟接着摇头:“也不对。”
我啧了声,“快说,莫卖关子。”
顾良舟清了清嗓子,道:“村子里头的人将火扑灭了,进屋去一看,发现屋里有仨男人,都被烧得够呛。”
“那仨男人被拎到院子里来,村长叫各家婆娘认人。”
“有个男人脸被烧毁了,看不出样子,他婆娘瞧了半天也没看出了一二三来。”
“后来啊,她把那男人的裤子脱了,靠胎记才认出来人。”
“领了人正想走,就听妇人她妹妹在旁边说,‘姐夫屁股上的胎记不长这样’。”
我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倒不是因为这事多有趣,而是因为顾良舟那挤眉弄眼的样子实在滑稽。
见我笑了,顾良舟也跟着笑。
“多笑笑挺好,成天垮着脸,白瞎了这副漂亮的皮囊。”
我脸上的笑缓缓淡了,视线落到银亮的酒壶上。
顾良舟瞥了眼酒壶,问:“你不是断了几根肋骨么,还能喝?”
我横他一眼,伸手就拿了酒壶,“自是喝得。”
说着,我便倒了两杯酒。
倒我这杯时,我拨的是红珠,而顾良舟的那杯则是黑珠。
顾良舟不着痕迹地看了我一眼,面上不见什么古怪,只是捻了酒盅往鹦鹉笼子里送,“奖励你会学舌了,这第一杯先给你喝。”
说着,他手腕一翻,就要将酒倒进鹦鹉的食盅里。
我一把拉住了他,故作冷脸:“你要喝便喝,别平白糟践了本尊的东西。”
顾良舟动作一滞,黑黝黝的眸子里添了两分深意,“你果真要我喝?”
“怎么,本尊这酒有毒不成。”
我步步紧逼,顾良舟眼见实在推脱不得,伸手就夺了我的杯子,抢着将其中的酒一饮而尽。
喝完了酒,他一摸嘴,笑道:“我喝不惯果酒,还是这烈酒更合我的胃口。”
看他那样,我慢慢松开了搭在他腕子上的手。
我歪头轻笑:“好喝吗?”
顾良舟点了点头,张开嘴,还没说出话,身子便僵住了。
他又惊又疑地看着我:“酒里有东西!”
我坦然地点头:“是啊,专门为你添的东西,可还喜欢么?”
我朝窗边一指,笑问:“听墙角听得可还快活啊。”
“那些话是你们故意给我听的!”
“没错。”我耸肩,颇为无辜,“谁叫你一次得了趣儿,非得还要再听第二遭。”
说着话,我将一条染着血的月牙白布条搁在了桌子上。
是了,那日在谢府里听墙角的也是他。
如今他想如法炮制,我自是得顺着他来。
这时候,顾良舟突然像被人扼住了脖子一般,脸色涨的通红,呼吸愈发急促了起来。
我轻啧,从桌上捞起支玉筷,往顾良舟的脸侧掷过去,堪堪在他颧骨上擦出道血痕。
“酒里只有软筋散,你少装相。”
我指了指他,“再装,本尊就给你尝尝百日散。”
顾良舟是跟萧何接触过的,自是知道百日散的厉害,当即就收了功夫,脸色顷刻就恢复了正常。
如今身份败露,顾良舟也不再装什么温良温和,那张脸沉下来,更显得桀骜。
比起前几日那卖憨装疯的样子,此刻的他瞧着更顺眼些。
他下颌抬得高高的,随意又不屑地看着我,“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闻言,我轻嗤:“你装得太拙劣,本尊从未相信过你,何谈怀疑?”
顾良舟一怔,转瞬又笑起来,“果然,他说的不错,你还真是不好对付。”
“他?他是谁?”我饶有兴致地问。
顾良舟并不打算回答我。
我也不需要他答。
我从袖子里拿出把匕首,把玩着刀锋,淡淡道:“让本尊猜猜,你说的那人,是不是方止行的大徒弟,叫傀九的那个。”
顾良舟皱起了眉,“你怎么知道?”
这回,轮到我不答了。
我曲起指头在刀刃上敲了敲,“说说吧,想怎么死。”
“你要杀我?”即使刀已经架到了脖子上,他也仍是倨傲的,“你若是动我,傀九不会放过你的。”
这是威胁。
我长这么大,最不怕的便是威胁。
我笑了一声,下一刻,就将匕首插进了顾良舟的腿。
皮肉被刺破的声音十分悦耳,顾良舟的闷哼更是如天籁一般。
我把着匕首在他的肉里转了转,直那道伤口都血肉模糊了,才拔出了刀。
腥甜的血从伤口处流出来,滴滴答答的落到地上,汇成道溪。
我垂眸瞧着那道溪,有些费解地蹙眉,“地图大大方方地摆在那儿,你也不去碰,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杀了本尊?”
顾良舟眨了眨眼,“你真想知道?”
我点了点头。
他古怪一笑,盯着我的脸,用阴森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我的目的,就是要玩死你啊。”
“要打断你的脊骨,看你痛哭流涕,摇尾乞怜啊。”
他说着话,一双恶狼一般的眼睛死盯着我,似是想从我脸上找出恼怒的痕迹来。
迎着他的目光,我眉尾轻抬,“本尊从前与你认识?”
“没有。”这回他倒是答得干脆。
我了然地点了点头,又在他身上开了个血窟窿。
听着他难耐的闷哼,我享受地眯起眸子,又附在他的耳边,学着他的语气说话,“既然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那可就是你存心找死了。”
“本尊心善,自是要成全你。”
“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陪本尊玩玩。”
我将他的上衣脱了,在他肌肉虬结的后肩上划了一道,并不深,血却仍是汩汩的冒。
我拿布巾给他擦干净了血,放下刀,用双手按住了伤口两侧,用力往两边扒。
噗呲——
类似于布帛撕裂的声音响起。
那条一掌长的伤口被我硬生生撕扯开,麦色的肌肤外翻着,能看见其中尚在跳动的血肉。
我哈哈地笑,捏了顾良舟的下巴,叫他仰起头来看我,“怎么样,好玩吗?”
顾良舟脸色发白,那双眸子却仍是幽深发亮,“好玩,怎么不好玩。”
“那你就陪本尊多玩一玩。”